一丛野草
Jan052020
我以这一丛野草,在明与暗,生与死,过去与未来之际,献于友与仇,人与兽,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。—《野草.题辞》(鲁迅)
读到鲁迅的这段文字,只在他的字句间咀嚼,反复的读,思绪却只在他的字句间里,联想不到自己经历中的任何内容,从他的文字里无法蔓延开自己的故事和记忆,哪怕是曾经的片段都没有。他的文字只在他的文章里,他的文章只在他的情绪里,无法作为他人的开端或者结尾,哪怕是借用都不能,文字带着他深深的印记站在那里,仿佛镌刻在那里一样无法动摇和被重新组合。
他狠狠的斩钉截铁的说着,文字就像他的脸一样冷峻,文章就像他身上的长衫一样合体,文意就如他手中的烟雾一样缠绕不息。
读着他的作品就如被他那双眼一直注视着,直到他挪移开眼睛,才能抬起你的眼。
这当儿,我从书中抬起眼来,一切都已变得伟大,没有任何景象再令人吃惊。—莱内.马利亚.里尔克 Rainer Maria Rilke
以一丛野草作证,他真的是一个战士。旧的已舍弃,新的还不成熟,处于矛盾的边界。
野草题辞
2020-01-06 上午10:22当我沉默着的时候,我觉得充实;我将开口,同时感到空虚。 (1)
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。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(2),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。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。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,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。
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,不生乔木,只生野草,这是我的罪过。
野草,根本不深,花叶不美,然而吸取露,吸取水,吸取陈死人(3)的血和肉,各各夺取它的生存。当生存时,还是将遭践踏,将遭删刈,直至于死亡而朽腐。
但我坦然,欣然。我将大笑,我将歌唱。
我自爱我的野草,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(4)。
地火在地下运行,奔突;熔岩一旦喷出,将烧尽一切野草,以及乔木,于是并且无可朽腐。
但我坦然,欣然。我将大笑,我将歌唱。
天地有如此静穆,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。天地即不如此静穆,我或者也将不能。我以这一丛野草,在明与暗,生与死,过去与未来之际,献于友与仇,人与兽,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。
为我自己,为友与仇,人与兽,爱者与不爱者,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,火速到来。要不然,我先就未曾生存,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。
去罢,野草,连着我的题辞!
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
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(5)
注释编辑
〔1〕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,作者在广州作的《怎么写》(后收入《三闲集》)一文中,曾描绘过他的这种心情:“我靠了石栏远眺,听得自己的心音,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,苦恼,零落,死灭,都杂入这寂静中,使它变成药酒,加色,加味,加香。这时,我曾经想要写,但是不能写,无从写。这也就是我所谓‘当我沉默着的时候,我觉得充实,我将开口,同时感到空虚。”
(2)大欢喜佛家语,指达到目的而感到极度满足的一种境界。
(3)陈死人指死去很久的人。见《古诗十九首·驱车上东门》:“驱车上东门,遥望郭北塞。……下有陈死人,杳杳即长暮。……”
〔4〕地面比喻黑暗的旧社会。作者曾说,《野草》中的作品“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”。(《(野草)英文译本序》
〔5〕白云楼在广州东堤白云路。据《鲁迅日记》,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,作者由中山大学“移居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”。